終章一
關燈
小
中
大
終章一
再見一面
層疊往覆的痛楚不停地碾壓侵襲著她，一輪一輪愈加劇烈。時間似是停滯不前，要把她永遠困在這樣非人的折磨之中。身側穩婆和檀媽媽的呼喚，遠的好像從天際傳來。
小月覺得自己快要死了。若自己真的這樣死掉，他會在意麽？定是不會。他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都不在乎，更別提這些了。
眸中漸漸凝上一層血色。她又看到了太行山殺伐後一身血汙的他；忽得轉至太行山巔，是勁風肅肅中，衣襟翩然的他；蘭竹別院初次強勢攻入的他，宣府帶她騎馬的他；清溪小築荷塘裏，他對她說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；梅隴鎮他帶著她星夜泛舟，運河之上他贈她那枚指機；還有，他第一次為她帶上那枚指機。
他的身影從眼前淡去，那枚指機還在，還掛在她胸前。她用力攥上那圈涼潤，拼盡最後的力氣……
恍惚間，一聲稚嫩的啼哭傳來，是孩子的聲音麽？
“出來了，生出來了。娘子，是個女兒，是你一直盼著的女兒，又白又胖長得真漂亮！”昏昏沈沈間，她聽到檀媽媽在她耳邊喊，可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突然穩婆驚慌失措嚷了起來：“哎呀，不好，出血了！快，快拿熱水毛巾來！”
一縷縷猩紅如蜿蜒的汩汩細流從被內流出，榻上褥墊已是紅染。小月覺得身上的力氣正一點一點被抽幹，她現在只想闔眼睡去。
“娘子，千萬別睡啊！別睡啊娘子，快醒醒！”檀媽媽已顧不得主仆身份，用力搖晃小月。
怎麽這麽吵，她只是太累了，想要休息一會兒而已。這樣想著，耳邊的驚呼聲已漸漸模糊。
她沒有了意識。
待醒轉過來，已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。她只覺眼前發黑，口幹舌燥。檀媽媽雙目通紅，啞著嗓子同她講差點兒以為她要醒不過來了，“還好娘子吉人天相。娘子現下身子虛弱，今後可得好好保養。”檀媽媽鄭重其事地交代。
產後出血是生產的噩夢，小月這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門前又走了一遭。難道經歷過一次死劫，自己竟變得這麽命大，這樣都還能活下來？
一個弱弱蠕動的小肉團在身旁亂拱，小月轉過頭去，看向繈褓裏那個小生命。那，是他和自己骨血的凝結。
小月愛憐地撫上孩子皺皺的小臉，現在這個樣子，哪裏瞧得出好看。可她皺眉嘟嘴的模樣都那麽讓人心疼。她也是知道，她差點兒連娘都要沒有了麽？
今後，自己只有她了。
檀媽媽等人是兄長又派給她的。蒲媽媽和春華、秋實不知被兄長安排去了哪裏，小月後面再也沒有見過她們。
艱難生產後，兄長遣嫂嫂來看她，說了很多寬慰的話。末了，嫂嫂問：“小月，孩子取什麽名字？”
“雁翎，杜雁翎。”她沒有一絲遲疑，緊接著就回答出來。
嫂嫂本是聰慧之人，心裏已然明白過來。
孩子不能隨父姓，外祖姓氏也難隨，這是小月母親的姓氏。雖然母親早逝，她對母親印象不深，但艱難時刻的午夜夢回，總是會想起這個溫暖的稱呼。
容秋歸來踏進房門，巫大勇迎上牽過她的手：“你回來了，又辛苦你走這一趟。”
“夫君，孩子很好。”容秋知道巫大勇心裏很記掛，不待他開口詢問便先道出。
“嗯？”巫大勇有些疑惑，容秋為何單單只提孩子好。
容秋面上略顯憂慮：“醫士說，小月以前受過內傷，孕中已是憂慮多思，導致氣血不足胎位不正。本就身子孱弱生產艱難，結果後面又那樣失血。是以，現下更需好好將養，只怕……”她頓了頓，還是決定對巫大勇講明實情：“只怕，將來會損了壽數。”
聞聽此言，巫大勇重重捶上案幾長嘆：“小月實在是太苦了。”
容秋上前握住他的手，柔聲撫慰道：“夫君也不必過於憂心，自來醫家總會將利害誇大言明。日後，妾身會時常去探望小月和翎兒的，夫君放心。”
“翎兒？孩子的名字取了？”巫大勇轉過頭來。
“是的，叫雁翎。雁翎刀的雁翎。”容秋擡眸對上巫大勇的目光。她知道，夫君定能猜出名字裏暗藏的寄托。
“雁翎，燕寧？！”巫大勇沈吟片刻，已然明了。他再一次長嘆，無奈地搖頭。
時間過得很快。
先帝駕崩，新帝即位，朝堂風雲變幻。大興縣一隅的這所小院只是經歷了數次花開花落，沒有多少變化。
不同的是翎兒越來越活潑可愛的模樣，還有，小月自覺日漸孱弱的身體。
兄長來探望翎兒時，偶爾會同小月說起朝上遇見他的事。小月只是靜靜聽著，並不多言。她從來沒有向兄長打聽過他的事，若不是每日看著翎兒越來越像他的眉眼，小月都要懷疑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。他和她從來沒有遇到過，也從來沒有……
他和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，隔空的兩條線，只是在某處交錯了一次，之後還是繼續朝著各自的方向前行。
知道她是當朝兵部尚書近親，且巫大人不時遣人或親自前來探望，裏長和鄉鄰自是對小月照顧有加。後來發現這位杜家娘子確是和善可親，各家女眷也都真心與她相交。
街面上，時不時就能聽到他的消息。他的聲望是越來越高，京城這邊人人提起都是高豎大指。有時，鄰裏間談論起萬人敬仰的俠王，小月在旁微笑聆聽，好似那是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的故事。
兄長提過他幾次之後，看她沒有過多的反應，後來也就沒再提了。
不知他們在朝上相遇是如何相處？小月搖搖頭，這不是她該操心的。兄長有兄長的決斷，而他，自然怎樣都是最好。
倒是嫂嫂來的時候道出了兄長的擔憂：“小月，你一直這樣一個人，你兄長是真的不放心。他總想有人能照顧你。不如，嫂嫂幫你看尋著……”
小月只是不肯答應。兩次之後，嫂嫂便也不再提了。
義父的書信裏，每次都是淳淳關愛，並不多提其他，她也總是跟義父說自己過得很好。這也是實話，她確實覺得現在這樣挺好。
應叔父那裏，小月早已斷了聯系。觀自在書院達官子弟眾多，她不想徒增隱患。讓叔父知道自己還活著，就可以了。
這樣的日子她很滿足，每日清清靜靜，能看著翎兒一天天長大，她覺得很好。
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！
寧王叛亂的消息就這樣鋪天蓋地而來。
他，還有義父，都怎麽樣了？若是有這樣的事，義父應是早有察覺，怎麽書信中從來沒有提過？
巫大勇知道瞞不住小月，也不可能瞞得住。這件事，到處都有人在議論。他處理完手頭之事，得空趕來小院這裏，不出意外看到小月擔憂神傷的臉。
自從離開南昌，小月第一次開口向巫大勇問起他。
“他現在怎麽樣了？還有義父，義父呢？”
“庶人朱宸濠已押回通州天牢！”巫大勇一聲嘆息。是緣，是孽？到這個地步，都不再重要。
他還沒死！
“那義父呢？”她強撐住身形，繼續向兄長詢問。
“寧逆叛亂期間，陳將軍奉命同庶人朱拱樤留守南昌。南贛巡撫攻城時，曾在外喊話，陳將軍經不起良心譴責，挾持朱拱樤打開城門……”巫大勇停住漸漸悲憤話語。
“那後來呢？”小月追問道。不詳的預感已起，那是她最害怕的結局。
“南昌被攻下後，南贛巡撫入城並未尋到陳將軍。後來至南門樓，才找到陳家父子三人，陳將軍已攜二子……自刎謝罪！”巫大勇猶豫片刻，還是狠狠心說了出來。
忽得一陣天旋地轉，義父，陳立兄長和陳賢，就這樣都沒了麽？！
胸口劇烈抽痛，她忍不住猛咳起來。待一垂眸，帕中的絲絲猩紅是那麽刺眼。怕兄長擔憂，她趕忙攥於手中。
“小月，你怎麽樣，沒事吧？”巫大勇上前扶她坐下。
“那他呢？他會怎樣？”小月已顧不上別的，止不住發顫的聲音繼續問。雖明知最終結果，但人總是更願不切實際地去相信幻想和希冀。
謀逆犯上，諸罪之首，結果只有一個。事前，巫大勇覺出苗頭，曾去見過朱宸濠。雖深知沒用，但他還是勸了。當然，巫大勇亦能猜出，朱宸濠是絕對不會放棄的。
看著小月眼裏藏不住的淚水，巫大勇在心裏嘆息：這個傻妹妹，終究還是忘不了他。
她的乞求巫大勇只能答應。
昏暗的天牢裏，一抹孤寂的赭金身影傲然獨立。火盆的微光映出他略顯蒼白的面孔，他的神色亦如那晦暗不明的光影，仍是讓人看不穿猜不透。
門扇在軸承的吱呀聲中開啟，巫大勇領著身後之人邁步進入。
“你來了！”朱宸濠側身而立，淡淡道出一聲問候。
“若非有人相求，我是再不願見你！”巫大勇面帶慍色，口氣異常冰冷。
那方俊朗面龐在頰側線條的牽動下唇角輕揚，朱宸濠淺淺一笑，徐徐轉過頭來。
他眸中的鋒芒並未因身在囚牢而黯淡，這樣的困頓中，反更添淩厲之感。
待巫大勇身後之人揭下面紗，他並不意外。那兩汪琥珀深幽流光一閃：“小月，你不該來的！”說著，他又回身轉向一側。
自再一次見他，小月的淚水就怎麽也止不住。她緩步上前，扶上粗糙的牢柱輕聲喚道：“王爺！”
這一聲，她這幾年在心底已不知呼喊過多少次，現下終於能再次喚出口。
朱宸濠依舊負手而立，面上不為所動。
甫一看到他，他還是他。即便被摘除冠戴剝去服制，那樣一身氣度風華依舊奪目！
可他又不像他了，自內而外散發出更加懾人的狠厲和決絕。
小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正了解過他，有沒有走入過他心裏去。
“數年未見，王爺真的就不想再看看小月，對小月再說些什麽嗎？”她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，他的身影她難以忘懷，她惟願深刻心底。
她的渴求似是無法打動他，小月只能從牢房明暗交錯的光影間努力辨識他的臉。
朱宸濠緩緩仰起面龐，飛揚眼尾處流出的眸光未現一絲波瀾。行動間，一束明光打上他側頰，將他略顯消瘦的下頜曲線照得清晰畢現。
“小月，不必為我難過。我只是做了我最應該做的事情，即便它出了意外，你也該為我高興才是！”他的語調很平淡，仿佛道出的不過是尋常情由。
如此滔天禍事，被朱宸濠這麽輕輕帶過，巫大勇頓時心頭火起。他強壓下胸中怒氣：“為你高興，她要怎樣為你高興？她差點連命都沒了！你把她害成這樣，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愧疚麽？從小月進來到現在，你問過她一句，關心過她一句麽？還有翎兒，你問過一句麽？”
“兄長……”小月拽住巫大勇衣袖輕聲哀求。
朱宸濠終是轉過身來，徑直走向巫大勇。
“你沒有在我這個位置，你不會明白！若換做是你，你只會如我一般，做出同樣的選擇。甚至，比我更決絕！”還是那樣篤定的語調，那樣氣定神閑的風範，好似這裏並非牢籠，而仍是那方他可以運籌帷幄的廣闊天地。
巫大勇一時語滯，他雖氣憤，卻深知此言無法反駁。他遂一甩衣襟端坐在側，不再理會朱宸濠。
終於能夠正面看到他，小月扶著牢欄向他那邊走去，只為能離他更近些，看得更清楚些。
他還是那個他，跟她記憶裏一模一樣。在來之前，她想過很多要對他說的話，現下卻一句也說不出口。
只這樣靜靜地看著他，看著他，就很好。
朱宸濠亦深深註視著她，數年未見，她清瘦很多。一直以來的緊張籌謀，讓他很多時候會無暇想起她來。平靜獨處時，他則會有意壓制，慢慢一直這樣，後來竟成了習慣。
他並非不知她的消息，她和孩子的，他一直都知道。這條不歸路，從踏上那一刻起，就不可能再回頭。
她無聲流淚，他並非沒有觸動。晶瑩的淚珠一滴接著一滴，重重敲擊上心底那處隱匿最深的柔軟。
但，一切已再無意義。
他壓下想為她抹去淚水的沖動，覆而轉過身，再沒有多說一句。
巫大勇拉小月離開時，小月一直向後看他，只盼他能再看過來，可是他沒有。
陰暗牢房昏黃搖曳的火光中，他一直側身仰面而望，不知在看向什麽去不了的地方。
最後，在門扇將要合攏的瞬間，他終於緩緩側過頭來。
他目中的一切瞞不了她，那是訣別的眼神！
她失神向他伸出手，卻再無可能觸及到他。
“王爺……”
門扇隨之緊緊閉闔，徹底隔斷一切。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。
行至天牢出口踏道轉彎處，一身繡花禪衣僧人模樣的人攔住去路，小月趕緊低下頭。
方才只是一眼沒有看清，似乎此人並未受戒。
不懂前來探望朱宸濠，不成想遇上巫大勇，身邊還帶一面蒙黑紗的女子。
他心下生疑，遂揚聲問道：“呦～，巫尚書也來了！兵部現在這麽閑的麽？沒看出來，你跟寧……啊不，是庶人朱宸濠，交情不淺哪！”他又朝小月一偏頭：“這位是？幹嘛捂這麽嚴實啊～！”語調是一如既往地嬉鬧調笑。
巫大勇側身護在小月身前：“太傅，事已至此，有些事就不必深究了吧！”
不懂目光緊緊盯向巫大勇，巫大勇亦毫不退縮。
片刻後，不懂意味深長一笑：“我看見什麽了？我什麽都沒看見，沒看見～！”他一面說一面一步兩階跳下踏道，向內而去。
小月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，緊隨巫大勇之後離開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再見一面
層疊往覆的痛楚不停地碾壓侵襲著她，一輪一輪愈加劇烈。時間似是停滯不前，要把她永遠困在這樣非人的折磨之中。身側穩婆和檀媽媽的呼喚，遠的好像從天際傳來。
小月覺得自己快要死了。若自己真的這樣死掉，他會在意麽？定是不會。他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都不在乎，更別提這些了。
眸中漸漸凝上一層血色。她又看到了太行山殺伐後一身血汙的他；忽得轉至太行山巔，是勁風肅肅中，衣襟翩然的他；蘭竹別院初次強勢攻入的他，宣府帶她騎馬的他；清溪小築荷塘裏，他對她說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；梅隴鎮他帶著她星夜泛舟，運河之上他贈她那枚指機；還有，他第一次為她帶上那枚指機。
他的身影從眼前淡去，那枚指機還在，還掛在她胸前。她用力攥上那圈涼潤，拼盡最後的力氣……
恍惚間，一聲稚嫩的啼哭傳來，是孩子的聲音麽？
“出來了，生出來了。娘子，是個女兒，是你一直盼著的女兒，又白又胖長得真漂亮！”昏昏沈沈間，她聽到檀媽媽在她耳邊喊，可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突然穩婆驚慌失措嚷了起來：“哎呀，不好，出血了！快，快拿熱水毛巾來！”
一縷縷猩紅如蜿蜒的汩汩細流從被內流出，榻上褥墊已是紅染。小月覺得身上的力氣正一點一點被抽幹，她現在只想闔眼睡去。
“娘子，千萬別睡啊！別睡啊娘子，快醒醒！”檀媽媽已顧不得主仆身份，用力搖晃小月。
怎麽這麽吵，她只是太累了，想要休息一會兒而已。這樣想著，耳邊的驚呼聲已漸漸模糊。
她沒有了意識。
待醒轉過來，已不知又過了多少時辰。她只覺眼前發黑，口幹舌燥。檀媽媽雙目通紅，啞著嗓子同她講差點兒以為她要醒不過來了，“還好娘子吉人天相。娘子現下身子虛弱，今後可得好好保養。”檀媽媽鄭重其事地交代。
產後出血是生產的噩夢，小月這才知自己已在鬼門關門前又走了一遭。難道經歷過一次死劫，自己竟變得這麽命大，這樣都還能活下來？
一個弱弱蠕動的小肉團在身旁亂拱，小月轉過頭去，看向繈褓裏那個小生命。那，是他和自己骨血的凝結。
小月愛憐地撫上孩子皺皺的小臉，現在這個樣子，哪裏瞧得出好看。可她皺眉嘟嘴的模樣都那麽讓人心疼。她也是知道，她差點兒連娘都要沒有了麽？
今後，自己只有她了。
檀媽媽等人是兄長又派給她的。蒲媽媽和春華、秋實不知被兄長安排去了哪裏，小月後面再也沒有見過她們。
艱難生產後，兄長遣嫂嫂來看她，說了很多寬慰的話。末了，嫂嫂問：“小月，孩子取什麽名字？”
“雁翎，杜雁翎。”她沒有一絲遲疑，緊接著就回答出來。
嫂嫂本是聰慧之人，心裏已然明白過來。
孩子不能隨父姓，外祖姓氏也難隨，這是小月母親的姓氏。雖然母親早逝，她對母親印象不深，但艱難時刻的午夜夢回，總是會想起這個溫暖的稱呼。
容秋歸來踏進房門，巫大勇迎上牽過她的手：“你回來了，又辛苦你走這一趟。”
“夫君，孩子很好。”容秋知道巫大勇心裏很記掛，不待他開口詢問便先道出。
“嗯？”巫大勇有些疑惑，容秋為何單單只提孩子好。
容秋面上略顯憂慮：“醫士說，小月以前受過內傷，孕中已是憂慮多思，導致氣血不足胎位不正。本就身子孱弱生產艱難，結果後面又那樣失血。是以，現下更需好好將養，只怕……”她頓了頓，還是決定對巫大勇講明實情：“只怕，將來會損了壽數。”
聞聽此言，巫大勇重重捶上案幾長嘆：“小月實在是太苦了。”
容秋上前握住他的手，柔聲撫慰道：“夫君也不必過於憂心，自來醫家總會將利害誇大言明。日後，妾身會時常去探望小月和翎兒的，夫君放心。”
“翎兒？孩子的名字取了？”巫大勇轉過頭來。
“是的，叫雁翎。雁翎刀的雁翎。”容秋擡眸對上巫大勇的目光。她知道，夫君定能猜出名字裏暗藏的寄托。
“雁翎，燕寧？！”巫大勇沈吟片刻，已然明了。他再一次長嘆，無奈地搖頭。
時間過得很快。
先帝駕崩，新帝即位，朝堂風雲變幻。大興縣一隅的這所小院只是經歷了數次花開花落，沒有多少變化。
不同的是翎兒越來越活潑可愛的模樣，還有，小月自覺日漸孱弱的身體。
兄長來探望翎兒時，偶爾會同小月說起朝上遇見他的事。小月只是靜靜聽著，並不多言。她從來沒有向兄長打聽過他的事，若不是每日看著翎兒越來越像他的眉眼，小月都要懷疑之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。他和她從來沒有遇到過，也從來沒有……
他和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，隔空的兩條線，只是在某處交錯了一次，之後還是繼續朝著各自的方向前行。
知道她是當朝兵部尚書近親，且巫大人不時遣人或親自前來探望，裏長和鄉鄰自是對小月照顧有加。後來發現這位杜家娘子確是和善可親，各家女眷也都真心與她相交。
街面上，時不時就能聽到他的消息。他的聲望是越來越高，京城這邊人人提起都是高豎大指。有時，鄰裏間談論起萬人敬仰的俠王，小月在旁微笑聆聽，好似那是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的故事。
兄長提過他幾次之後，看她沒有過多的反應，後來也就沒再提了。
不知他們在朝上相遇是如何相處？小月搖搖頭，這不是她該操心的。兄長有兄長的決斷，而他，自然怎樣都是最好。
倒是嫂嫂來的時候道出了兄長的擔憂：“小月，你一直這樣一個人，你兄長是真的不放心。他總想有人能照顧你。不如，嫂嫂幫你看尋著……”
小月只是不肯答應。兩次之後，嫂嫂便也不再提了。
義父的書信裏，每次都是淳淳關愛，並不多提其他，她也總是跟義父說自己過得很好。這也是實話，她確實覺得現在這樣挺好。
應叔父那裏，小月早已斷了聯系。觀自在書院達官子弟眾多，她不想徒增隱患。讓叔父知道自己還活著，就可以了。
這樣的日子她很滿足，每日清清靜靜，能看著翎兒一天天長大，她覺得很好。
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！
寧王叛亂的消息就這樣鋪天蓋地而來。
他，還有義父，都怎麽樣了？若是有這樣的事，義父應是早有察覺，怎麽書信中從來沒有提過？
巫大勇知道瞞不住小月，也不可能瞞得住。這件事，到處都有人在議論。他處理完手頭之事，得空趕來小院這裏，不出意外看到小月擔憂神傷的臉。
自從離開南昌，小月第一次開口向巫大勇問起他。
“他現在怎麽樣了？還有義父，義父呢？”
“庶人朱宸濠已押回通州天牢！”巫大勇一聲嘆息。是緣，是孽？到這個地步，都不再重要。
他還沒死！
“那義父呢？”她強撐住身形，繼續向兄長詢問。
“寧逆叛亂期間，陳將軍奉命同庶人朱拱樤留守南昌。南贛巡撫攻城時，曾在外喊話，陳將軍經不起良心譴責，挾持朱拱樤打開城門……”巫大勇停住漸漸悲憤話語。
“那後來呢？”小月追問道。不詳的預感已起，那是她最害怕的結局。
“南昌被攻下後，南贛巡撫入城並未尋到陳將軍。後來至南門樓，才找到陳家父子三人，陳將軍已攜二子……自刎謝罪！”巫大勇猶豫片刻，還是狠狠心說了出來。
忽得一陣天旋地轉，義父，陳立兄長和陳賢，就這樣都沒了麽？！
胸口劇烈抽痛，她忍不住猛咳起來。待一垂眸，帕中的絲絲猩紅是那麽刺眼。怕兄長擔憂，她趕忙攥於手中。
“小月，你怎麽樣，沒事吧？”巫大勇上前扶她坐下。
“那他呢？他會怎樣？”小月已顧不上別的，止不住發顫的聲音繼續問。雖明知最終結果，但人總是更願不切實際地去相信幻想和希冀。
謀逆犯上，諸罪之首，結果只有一個。事前，巫大勇覺出苗頭，曾去見過朱宸濠。雖深知沒用，但他還是勸了。當然，巫大勇亦能猜出，朱宸濠是絕對不會放棄的。
看著小月眼裏藏不住的淚水，巫大勇在心裏嘆息：這個傻妹妹，終究還是忘不了他。
她的乞求巫大勇只能答應。
昏暗的天牢裏，一抹孤寂的赭金身影傲然獨立。火盆的微光映出他略顯蒼白的面孔，他的神色亦如那晦暗不明的光影，仍是讓人看不穿猜不透。
門扇在軸承的吱呀聲中開啟，巫大勇領著身後之人邁步進入。
“你來了！”朱宸濠側身而立，淡淡道出一聲問候。
“若非有人相求，我是再不願見你！”巫大勇面帶慍色，口氣異常冰冷。
那方俊朗面龐在頰側線條的牽動下唇角輕揚，朱宸濠淺淺一笑，徐徐轉過頭來。
他眸中的鋒芒並未因身在囚牢而黯淡，這樣的困頓中，反更添淩厲之感。
待巫大勇身後之人揭下面紗，他並不意外。那兩汪琥珀深幽流光一閃：“小月，你不該來的！”說著，他又回身轉向一側。
自再一次見他，小月的淚水就怎麽也止不住。她緩步上前，扶上粗糙的牢柱輕聲喚道：“王爺！”
這一聲，她這幾年在心底已不知呼喊過多少次，現下終於能再次喚出口。
朱宸濠依舊負手而立，面上不為所動。
甫一看到他，他還是他。即便被摘除冠戴剝去服制，那樣一身氣度風華依舊奪目！
可他又不像他了，自內而外散發出更加懾人的狠厲和決絕。
小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正了解過他，有沒有走入過他心裏去。
“數年未見，王爺真的就不想再看看小月，對小月再說些什麽嗎？”她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，他的身影她難以忘懷，她惟願深刻心底。
她的渴求似是無法打動他，小月只能從牢房明暗交錯的光影間努力辨識他的臉。
朱宸濠緩緩仰起面龐，飛揚眼尾處流出的眸光未現一絲波瀾。行動間，一束明光打上他側頰，將他略顯消瘦的下頜曲線照得清晰畢現。
“小月，不必為我難過。我只是做了我最應該做的事情，即便它出了意外，你也該為我高興才是！”他的語調很平淡，仿佛道出的不過是尋常情由。
如此滔天禍事，被朱宸濠這麽輕輕帶過，巫大勇頓時心頭火起。他強壓下胸中怒氣：“為你高興，她要怎樣為你高興？她差點連命都沒了！你把她害成這樣，難道就沒有一點兒愧疚麽？從小月進來到現在，你問過她一句，關心過她一句麽？還有翎兒，你問過一句麽？”
“兄長……”小月拽住巫大勇衣袖輕聲哀求。
朱宸濠終是轉過身來，徑直走向巫大勇。
“你沒有在我這個位置，你不會明白！若換做是你，你只會如我一般，做出同樣的選擇。甚至，比我更決絕！”還是那樣篤定的語調，那樣氣定神閑的風範，好似這裏並非牢籠，而仍是那方他可以運籌帷幄的廣闊天地。
巫大勇一時語滯，他雖氣憤，卻深知此言無法反駁。他遂一甩衣襟端坐在側，不再理會朱宸濠。
終於能夠正面看到他，小月扶著牢欄向他那邊走去，只為能離他更近些，看得更清楚些。
他還是那個他，跟她記憶裏一模一樣。在來之前，她想過很多要對他說的話，現下卻一句也說不出口。
只這樣靜靜地看著他，看著他，就很好。
朱宸濠亦深深註視著她，數年未見，她清瘦很多。一直以來的緊張籌謀，讓他很多時候會無暇想起她來。平靜獨處時，他則會有意壓制，慢慢一直這樣，後來竟成了習慣。
他並非不知她的消息，她和孩子的，他一直都知道。這條不歸路，從踏上那一刻起，就不可能再回頭。
她無聲流淚，他並非沒有觸動。晶瑩的淚珠一滴接著一滴，重重敲擊上心底那處隱匿最深的柔軟。
但，一切已再無意義。
他壓下想為她抹去淚水的沖動，覆而轉過身，再沒有多說一句。
巫大勇拉小月離開時，小月一直向後看他，只盼他能再看過來，可是他沒有。
陰暗牢房昏黃搖曳的火光中，他一直側身仰面而望，不知在看向什麽去不了的地方。
最後，在門扇將要合攏的瞬間，他終於緩緩側過頭來。
他目中的一切瞞不了她，那是訣別的眼神！
她失神向他伸出手，卻再無可能觸及到他。
“王爺……”
門扇隨之緊緊閉闔，徹底隔斷一切。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。
行至天牢出口踏道轉彎處，一身繡花禪衣僧人模樣的人攔住去路，小月趕緊低下頭。
方才只是一眼沒有看清，似乎此人並未受戒。
不懂前來探望朱宸濠，不成想遇上巫大勇，身邊還帶一面蒙黑紗的女子。
他心下生疑，遂揚聲問道：“呦～，巫尚書也來了！兵部現在這麽閑的麽？沒看出來，你跟寧……啊不，是庶人朱宸濠，交情不淺哪！”他又朝小月一偏頭：“這位是？幹嘛捂這麽嚴實啊～！”語調是一如既往地嬉鬧調笑。
巫大勇側身護在小月身前：“太傅，事已至此，有些事就不必深究了吧！”
不懂目光緊緊盯向巫大勇，巫大勇亦毫不退縮。
片刻後，不懂意味深長一笑：“我看見什麽了？我什麽都沒看見，沒看見～！”他一面說一面一步兩階跳下踏道，向內而去。
小月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，緊隨巫大勇之後離開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